傳木鐸金聲,展京師風范,講述北師大人自己的故事。
高益民,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學部國際與比較研究院副院長。主要從事比較教育學研究,專攻日本教育。先后主持“高等教育國際化與政府對策比較研究”“高等學校分類管理國際比較研究”等省部級課題,發表《美國高等教育模式在東亞的移植及其變種》等學術論文六十余篇,出版《傳統教育的現代命運》等著作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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撫今追昔念師恩
1986年,高益民被保送到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讀書,自此開始了他與北師大、與教育的故事?;叵肫鹱约涸趲煷?2載過往,現已為教育學部教授的高益民仍歷歷在目——“我自己沒有什么故事,但畢竟在這里三十多年了,也許可以講一點師大的故事?!?/span>
1985年冬,教育系高洪源老師受招生辦委托前往大連對當時身為高三學生的高益民進行考察。高洪源老師不僅去了高益民所在的高中,而且不顧嚴寒和身體不適,堅持到高益民家里了解情況。高洪源老師為人謙和寬厚,在了解了高益民的情況后,對學生家長說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話:“孩子的綜合素質比較好,報考我們教育系當然很歡迎。但是現在改革開放的大潮起來了,經濟建設是中心,從孩子的發展考慮,學經濟類的專業會不會更好?”當時在場的高益民聽到高老師的這一番話,震驚之余,也為高老師著眼于學生發展的誠懇態度所打動,他從高洪源老師身上感受到了北師大特有的精神氣質,不過這反而促使他決心報考教育系,希望自己某一天成為高老師那樣的好老師。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回憶起初入師大的情景,高益民歷歷在目。“那時國家雖然百廢待舉,但處處洋溢著蓬勃向上、信心滿滿的高昂情緒。來到師大,那種寬松、自由、活躍的氣息更是撲面而來。我上師大那年趕上第二個教師節,全國政協主席鄧穎超來參加開學典禮。典禮在東操場舉行,鄧穎超的即席發言很隨性,她說她‘五四’運動后為躲避軍警的追捕從天津來到北京,曾在師大附小教過一年書,所以很希望北師大把她當作校友,校友會會長王光美當場很自然地站起來表示:‘吸收鄧大姐為北師大校友。’整個典禮的氣氛輕松而熱烈,同學們笑聲不斷。操場也沒有戒備森嚴,盡管那天我遲到了,并沒有被禁止入場,很隨便地就進了場。”
也許是經歷了太長時間的封閉和壓抑,改革開放后整個文化界、思想界都特別活躍。“師大的講座、沙龍、文娛活動非常豐富,特別是各種講座特別有吸引力。那時候來做講座的人常常是慷慨激昂,如饑似渴的同學們往往把教室擠得水泄不通,場上還常有激烈的論辯,講座之后,心潮澎湃的同學們往往還要回宿舍接著討論,有時熄燈后還會有很長的臥談會。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了改革開放的時代氣息,也感受到了師大深厚的學術氣氛?!碑敃r師大校園的學術氛圍就已經非常濃厚,校領導也常在校內開講座?!巴蹊骼ばiL的講座我好像沒有聽過,但黨委書記周之良,副校長顧明遠、許嘉璐等校領導的講座我都聽了不少,其他校內外學者的講座參加得就更多了。”
本科期間,高益民遇到了兩位風格不同、性格不同,但初心相同的班主任。一年級時的班主任是剛剛本科畢業、正在讀研的許進軍老師,因為自身也是學生,所以許老師能夠更準確地理解學生的需求和渴望。“他沒事就去我們宿舍和我們聊天,從國家大事聊到學習、戀愛?!币苍S正因為是年輕,許老師對自己和對學生的要求反而更高。“從上早操到班會到宿舍檢查,許老師在每個方面都希望達到極致?!备咭婷駨陌嘀魅卧S進軍身上看到了一種敬業品質,至今不曾忘懷。一年后,班主任換成了張莉莉老師?!皬埨蠋熗耆煌奶攸c是質樸、散淡。她從不主動給學生施壓,很少說應該干什么不應該干什么?!彪m然張老師為人淡泊、豁達,但做事總是一步一個腳印。工作之后,高益民和張老師變成了同事,但他仍會時常得到張老師的指導。張老師每次見到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總是先鼓勵一番,然后又提醒他專心做自己的事。
類似的老師還有很多,如向玉琴、戴惠媛、高奉仁、黃會林、成秀蘭等,他們的悉心指導、嚴格要求和身先垂范都讓高益民受益匪淺。
“有些老師已經不在了,但我從來沒有忘記他們。高奉仁老師以前多年擔任師大學生合唱團的藝術指導。高老師因病去世時,我去參加告別儀式,現場沒有哀樂,都是一支支的合唱曲。家屬介紹說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還時而做著指揮的動作??梢哉f老師在最后離去的時候,傳遞出來的依舊是對藝術的熱愛、對專業的執著。”
以人為本,關愛學生,是師大教師的風范。高益民的本科老師如此,研究生導師亦是如此。親切和藹、認真負責的蘇真老師,學識淵博、胸襟寬廣的顧明遠老師,加上聯合培養期間日本名古屋大學的馬越徹老師,他們教他為學為人之道,是高益民學術道路和人生道路上的一盞盞“明燈”。
“顧老師有很多社會兼職,但他從不落課,也不忘事,讀書會的時間有時調整好多次,我們都忘了,他也記得清清楚楚,現在想起來,那時的顧老師也已六十多歲了。博士論文那么長,顧老師改得很細,一個英文單詞也不放過。顧老師現在近九十歲高齡,但工作態度沒有絲毫改變,一個課題從大方向到小細節,從來沒有輕視過?!崩蠋焸兊难詡魃斫谈腥局咭婷?,讓他對教師的職業有了更豐富的理解?!邦櫪蠋煿ぷ髂敲疵Γ麖膩頉]有因此耽誤對學生的指導。我在名古屋大學學習期間,顧老師寫信給我,有時一寫就是三四頁紙的長信,談他的人生道路、學術體會,也談國家的形勢。那么長的信,里面沒有一句說教的話,但卻句句讓我感受到老師的期望?!备咭婷裾f,老師的身教威力最大。上世紀20年代,北師大的校訓曾經只有四個字——“以身作則”,這也是很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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捫心自問常有愧
做教師近二十年,高益民似乎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選擇。“當教師一直是我的理想,雖然我對好幾種職業都有興趣,但教師始終是我最喜歡的。人能如愿以償地做自己喜歡做的工作,也是一種幸運。”
在一次研討會上,大家提到自己的身份認同時,大多數老師認為自己首先是研究者,其次才是教師。高益民和另外一位老師則認為自己的第一身份是教師,其次是研究者。高益民覺得這個選擇既與自己原有的志向有關,也與北師大的長期熏陶有關。“以前我們讀書的時候就是把教師放在第一位的,現在顧明遠先生為我們教育學部確立的部訓首先也是‘崇教愛生’,下一句講‘求真育人’,求真也是和育人聯系在一起的?!?/span>
就世界范圍看,特別是研究型大學的教師,把研究作為自己的第一身份認同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大學,特別是研究型大學在知識生產上肩負著獨特的使命,所以大學吸引了很多有志于科研事業的人,而那些有志于教育的人在研究取向的評價體系下也會自然地把研究的重要性放在前面,這很自然,完全可以理解。更何況在現實中研究與教學的矛盾有時會非常突出?!?/span>
“但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好選擇。研究工作需要多少代人的努力和積累,一代不能完成,還有下一代。可是如果有一個活生生的年輕人在你面前需要指導和幫助,棄之不顧是不可能的。”不過,高益民對自己在學生身上投入的精力也不滿意?!罢f起來容易,但實際上并不簡單。雖然心情上希望把學生放在第一位,但常常做不到。行政、科研乃至家事都分散了不少精力,想起來還是很有愧的。”在學生規模迅速擴大、科研等任務不斷加重的情況下,很多大學教師對人才培養都感到力不從心。
“想一想我的老師曾經是怎樣對我的,再看看我現在又是怎樣對自己的學生的,相比之下,心里確實很不安。”
上世紀九十年代,電話還不普及,所以學校里經常會看到導師到宿舍樓找學生討論問題或指導學生的情景?!案杏X那時候老師們在學生身上投入的時間和精力很多,讀博士的時候我住在13樓,有時就看到九十多歲的鐘敬文先生拄著拐杖爬到三層來找博士生,他的學生不在的時候我也將老先生讓到我們房間坐一坐?!?/span>
“那時我與中文系的李運富(現文學院教授)同屋,他的導師王寧先生也常來宿舍里和他談事情。來的多了,對我也就有了一些了解,順便也會給我一些治學上的指導。她知道我對佛學感興趣,就回去把她祖父的佛學著作找來送給我讀?!?/span>
老師們不僅關心學生的學習,往往在學生畢業之后還關照他們的工作和生活?!拔液髞砉ぷ?,剛剛安排下住處,師母周蕖老師就挑了很多碗筷、餐盤讓顧老師帶給我安家,后來顧老師又拎來了電飯鍋讓我方便做飯。顧老師和師母對學生就是這樣,學術上嚴格要求,生活上關懷照顧??墒撬麄兒孟裼植粌H僅是因為講私人感情,而是為了更高的事業。我現在當了教師,但跟老師比起來實在差得太遠。”
隨著時代的變遷,學生也表現出不同的特點。在這種情況下,教育也需要做出調整?!斑@對我們來說確實是個挑戰。因為教師學習和生活的時代不一樣,年齡也比學生大不少,觀念的轉變以及知識和技能結構的調整并不容易。很少有人能做到像顧老師那樣,九十歲的老人一邊寫得好書法,一邊還玩得轉微信,既通古又知今,總在與時俱進。我們現在時常抱怨學生,但在顧老師那里你從來不會聽到這種抱怨,他看過的年輕人多了,但從來不會說一代不如一代這樣的抱怨話。他總認為做教師的,需要時常反思自己,用學習的心態去發現學生?!?/span>
教師是一個專門職業,依賴于專業的知識與技能,沒有這些,即使是真心付出,有時也未必收到好的效果?!敖處煶1槐扔鞒蓤@丁,其實養花的人心里最清楚,因為對花的習性不了解,或因照顧不周、照顧過度等等,把花養死是很常見的。教育其實也是這樣,教師和家長僅僅在主觀上有‘都是為了你好’的意識是遠遠不夠的,好心辦壞教育的事太多了。”
“其實做教師的心里常有一些憾事。有的學生更適合鞭策,有的更適合鼓勵,或者鞭策和鼓勵都需要恰當的時機和情境。做學術研究也是這樣,能不能幫助學生選定一個適合自己的研究領域或題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既需要教師的功力,當然也需要學生自己的天分和努力,總之要看雙方的配合。做教師的這些年,我還是遇到過一些挫折和失敗,想到學生在我這里沒有得到應有的成長,還是心生愧疚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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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熱心看世界
雖然說教書育人是教師的第一要務,但與中小學教師畢竟不同,大學教師肩負著知識生產的重大職責?!按髮W教師特別是綜合性研究型大學的教師往往是通過知識生產來育人的,大學教師和學生是在共同發現真理的過程中而共同成長的?!辈贿^,“研究的成果需要一代代人的不斷積累,有時只有在歷史的長河中才會顯現出它的意義與價值。諾貝爾獎那樣的研究成果只是極少數,絕大多數的研究不是在前人的基礎上邁大步,而只是挪小步,甚至連小步都看不出來。”學術工作需要興趣,需要激情,“熱愛學術工作的人并不感到板凳冷,反而是熱愛冷板凳。范文瀾先生講‘板凳甘坐十年冷’,‘甘坐’就是這個意思?!?/span>
本科畢業以后,高益民考入我校外國教育研究所(現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先后攻讀比較教育學專業碩士和博士學位,主要研究日本教育。“一晃就是28年!”他說,“這個領域非常有趣,它逼迫著研究者常常對自己的研究視角進行反思,也促使研究者養成一種國際的視野。我的同事們都是研究美國、英國、德國、法國、俄羅斯、韓國等各國教育的專家,每天中午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就是一場小型的交流會,大家會交流各國教育的信息和情況,有時候大家會就某個教育問題談談不同的國家可能會有哪些不同的解決思路。這是一種很有營養‘午餐會’。”
但是,無論哪個專業的基礎研究,都會與實踐有一定的距離,都很難直接解決實際問題?!氨3植⑾硎苓@種距離感是研究者的一個基本素質。有一個距離,冷眼向洋看世界,就更容易保持研究的客觀性。研究者與出謀劃策的謀士不同,研究者的直接責任是生產新知,謀士的直接責任是出好點子。研究者和謀士都會希望新知和點子產生實際的效用,也會為此而付出一定的努力,但社會有它的分工,研究者關注的重點還是在于發現一些深層次的、規律性的東西,至于說如何應用,那主要是從事應用研究的人、謀士、‘工藝師’乃至實踐工作者的責任。特別是我們的研究對象是外國,在談到如何將國外的經驗移植到中國這個重要問題時,尤其需要有審慎的態度,不能急于出點子、開處方?!?nbsp;
保持與現實的距離需要甘于寂寞,“‘寂寞’是洪堡等人提倡的德國古典大學的基本精神之一,它一方面警惕隨波逐流,另一方面還需要排除一些現實干擾。還是那句話,其實喜歡學術工作的人也不會感到寂寞,相反會盡量保持著安靜的工作狀態以防外界干擾?!眹H關系狀況有時就成為比較教育研究的影響因素,科研評價也會對科研帶來影響?!氨热缯f,SSCI主要還是英文文獻,這種評價的過度強化就會對法語、德語、俄語、日語、韓語、西班牙語等語言的研究有不利影響。但我身邊還沒有哪位老師因此而放松了自己的研究?!备咭婷裾f:“同事們都是喜歡才來做,因為有意義才來做。大家都樂此不疲,都是些成功地進行過自我洗腦的人?!彼稽c也不掩飾對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這個研究集體的自豪感。
研究者必須把自己關在象牙塔里嗎?高益民的答案是:那倒不是,更何況現在也沒有象牙塔了。這里說的象牙塔主要是指堅守研究的目的、范式和操守,不能削弱研究者的角色和責任。然而研究的問題當然可以是現實問題,而且教育研究必須關照現實。中國教育的第一線確實需要研究工作者對許多實際問題做出回答。高益民說,“我們過去對現實的問題關照不夠,以至于讓不少人感到理論與實踐是互不相干的兩個世界。近年來,中國的教育理論工作者不斷革新研究范式,也逐步找到了研究現實問題途徑和方法?!?/span>
近十年來,高益民向其他專業的同事學習,參與了教育管理學院張東嬌教授等人的相關項目,并利用自身的專業特點,對某些實踐課題進行了中日比較研究?!拔覈L試著把日本名古屋大學的基于課堂實錄的課例研究方法引進到中國的學校,因為這種方法在不斷提升第一線教師的反思能力、研究能力、交流能力和教學能力,促進教師共同意識的形成,提升學校文化方面確實有一些積極效果。能改變學校的實踐,這讓我非常興奮,也讓我對社會科學的應用價值有了更深的體會。但是,我們研究者并不是簡單地去參與實踐,相反,恰恰是通過研究去影響實踐,我們的直接目標還是發現實踐中的規律,我們堅守的還是研究的規范,我們遵循的還是研究的倫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拿出了與實踐工作者不同卻又對實踐有啟發意義的東西。”
在實踐領域的研究中,中小學校長和教師的辛勤付出也深深地感染著高益民?!笆斋@太多了!我們接觸了太多有責任感、使命感、上進心和學習力的校長和教師,在第一線,我們固然發現了不少問題,但也更加感受到了中國教育的希望。作為教育同行,我們也更要虛心地向實踐工作者學習?!?/span>